路知意洗完澡, 穿著陳聲的T恤, 到底光著兩隻腿還是太羞恥, 最後不得不親自打開陳聲的衣櫃, 挑了條寬鬆的籃球褲套上。
陳聲在二樓主卧里洗了澡, 下樓一看,要不是如今她頭髮長了些,他恐怕真以為自己的對象是個小師弟。
他沒好氣地戳了下她後腦勺, 「把我當什麼人了, 這麼防著?」
喂, 這個人,下手真重!
路知意倒吸一口涼氣, 不滿地齜牙咧嘴, 揉揉後腦勺, 「還能把你當什麼?小小年紀,日記本里就全是男女交往二三事, 除了流氓,還能是什麼?」
陳聲擼袖子,「行啊, 流氓是吧?那我耍給你看看。」
他把她往沙發上拎,嚇得路知意拚命蹬腿, 生怕他真做點什麼, 「幹嘛啊你!」
「耍流氓啊!」
「下去!喂喂,放手,下去!」
陳聲瞥她一眼, 鬆手站起來,「大帽子都扣下來了,不把罪名坐實,怎麼對得起你?」
可話是這麼說,他也沒真亂來,很快從廚房裡端來用鹽水浸泡了十來分鐘的草莓,一把塞進路知意懷裡,隨手拎了兩張凳子,「走,去院子里坐坐。」
小院里,頭頂是一片城市裡看不到的廣闊天空,雖不比高原天高雲闊、星河漫天,但好歹也有那麼幾分野趣。遠處是田野,近處是小院,伴著蛐蛐蟈蟈的合唱,仰頭便能看見影影綽綽的星辰。
陳聲拿了只草莓,兩下就吃了,看著遠處的夜景,漫不經心地說:「路知意,跟我講講你的事吧。」
路知意一愣,「你想聽什麼?」
聽什麼?
陳聲側頭看看她,想起那日從韓宏口中聽說的關於她的事,那一刻才覺得,其實他對她知之甚少。
只知道她家境不好,來自高原,勤奮刻苦到腦子軸的地步,其餘的,他一無所知。一想起她的家事都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,陳聲心裡就不是滋味。
「隨便聊聊。」他又拿一隻草莓,摘了頂端的葉子,一口吃了,「我聽韓宏說,你爸爸是村支書?」
路知意一愣,遲疑了一下,嗯了一聲。
陳聲說:「村支書一般都幹什麼?」
「上面有政策了,就去開會學習,回來傳達給大家。鎮上要修路、要動土,也得出面組織動工。平時有人鬧矛盾、發生衝突什麼的,也都要出面調解。」路知意的聲音有些低,說到這,頓了頓,「具體的,我也說不上來,我爸的事情我一向不太過問。」
她說的這些都是六年前的事了,那時候她才初一,年紀太小,路成民也不可能把工作上的事情說給她聽。就這些,她也是從父母的談話中才聽來一二。
提起家裡的事情,路知意沒有了之前的自在。
她下意識去看陳聲,想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問起這些。
陳聲點頭,「按理說村支書也是村官了,你家的經濟條件不至於很差才對,怎麼反倒這麼拮据?」
路知意沉默片刻,才說:「因為我爸對外人太無私,村支書當了那麼多年,兩袖清風,家裡只出不進。」
這話,她是第二次跟人說了。頭一回是陳郡偉,這一次是陳聲。關於路成民如何無私,如何因為無私過頭而對家人自私,她只得原原本本重頭說起。
她不愛跟人提過去,即使沒有政審造假的事,她也不願提。
可他問起了。他是陳聲,不是別人。她知道她需要說點什麼。
來到蓉城,進入中飛院,遇見陳聲,彷彿是生命的一個轉折點。在這之前,她的人生命途多舛、黯淡無光,只有成堆的書本伴著她。因為在父親入獄那一天,路雨在歸來的路上拉著她的手,眼中熱淚流淌,口中卻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囑咐。
「知意,如今你父母都不在了,小姑姑沒本事,幫不了你什麼,今後的路,你只能靠自己了。」
那些年裡,她被勢力的親戚看不起,有一年春節,她和路雨去一個表嬸家吃團年飯,結果她被人呼來喚去、做這做那,一不小心打碎了盤子,還被人指著鼻子罵。
她也有年少叛逆的時刻,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轉,嘴上卻凶了回去:「本來就不是我的活兒,我做了就已經很不錯了,你還罵我?」
表嬸被她當眾一頂,氣得沒法說,咬牙切齒對她下了結論:「你這沒家教的孩子!父母不在,果然長歪了!」
她求助似的轉頭去找路雨,誰知道路雨也跟著板起臉來,兇巴巴說這事就是她的不對,跟長輩說話沒有分寸。
路知意險些剋制不住自己當場哭出來,最後找了個沒人的地方,默默抹眼淚。
可那天回家的路上,路雨拉著她的手,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,腳下踩著鄉間的小路。她說:「路知意,因為你父母的緣故,看不起你的大有人在。可你自己要清楚,別人如何看你都只是一時的,如果將來你是個有出息的人,那今天的所有辱罵都會變成明天的羨慕和讚美。我們家沒有錢,沒有權,你能做的,只有努力念書。你只有這一條路能走,走出來,人生就不一樣了。」
那一年,她還有些稚氣,還會頂嘴賭氣。
她氣路雨不站出來幫她,反而和表嬸一起當眾批評她,可當她抬頭,看見路雨眼裡星星點點的水光,鼻子卻不爭氣地一酸。
她知道,自己受了委屈,最難受的就是路雨。
所以她努力念書,努力回報這個為她遮風擋雨的女人。
那些年,路知意的生命里只有書本,只有勤奮。她是高原來的孩子,山裡的教育不如城裡,而她雖然身在高原,但卻並非少數民族,高考無法加分,只能靠題海戰術,彌補教育條件上的欠缺。
好在那些暗不見天日的埋頭苦學已成為過去,踏入中飛院,她遇見了陳聲,才忽然闖入光明的桃花源。他像一顆糖,吃下去就能忘記過往的苦澀艱難,好像他一笑,未來便是一片坦途。
路知意說了一星半點路成民的事,就陷入自己的思緒。
說是不自卑,說是擁有在一起的勇氣,可到底還是不願提以前的事。她躊躇著,猶豫著,到底要不要把那些不堪的往事告訴他。
人與人的差別為什麼這麼大?他的家庭這樣和睦,爺爺奶奶恩愛不已,父親母親也風光霽月,一家子都是讀書人,典型的高知家庭。
而她呢。
路知意都不願去回想扣在母親身上的帽子,和如今還在那四壁之間苦苦煎熬的父親。
陳聲說:「韓宏聽你們班同學說,你媽媽是小學老師。我就說你怎麼這麼古板,年紀輕輕,總有種教導主任的氣質。」
「……」路知意心中苦澀,卻又有些想笑。
他們把路雨當成了她的媽媽?
該解釋,還是該就這樣一笑而過?她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,如果兩個人要一路並肩而行,她需要坦誠,需要把那些不堪的糟糕的過往都掰開了、揉碎了,一點一點指給他看。
可興許是今夜星光無限好,蟲鳴鳥叫為伴,懷中捧著兩人一起摘下的新鮮草莓,夜風帶著春天的朝氣。
她抬頭望天,茫然地對自己說,再緩緩吧。
他不會在意她的過往,那她就趁這段日子好好準備,等到鼓起勇氣了,一一說給他聽。今日太美,她不願用一個傷感的故事去打斷它。
索性給它一個未完待續的美好結局。
陳聲察覺到了她的低落情緒,側頭看她凝神望天的樣子,抬手環過她的肩,把她的腦袋往自己肩上摁。
動作是不太溫柔,但落入她耳邊的話卻是一字一頓,很鄭重。
他說:「以後我罩著你,沒人敢欺負你。自行車、香腸臘肉算什麼?你就是想吃人肉,我也親手割了給你送來。」
路知意咯咯笑出了聲,「沒想到你還能為我犧牲到這個地步,願意割肉喂我。」
陳聲:「割凌書成的。」
她笑彎了眼睛,鬆口氣,感慨一聲,「你這麼護短,要是我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。」
在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裡,在那些不被人看好、受人欺辱的日子裡,有你該多好?你一定會給我撐腰。
她有些心酸,又有些滿足地想著。
陳聲摸摸她手心的薄繭,低頭凝視看了片刻,輕聲說:「回到過去我是辦不到了,但是路知意,我會努力撐起你的現在和將來。」
我給你買心心念念的自行車。
我為你學如何腌制香腸臘肉。
若是你我養了寵物,我一定好好照顧它,像照顧家人一樣。
如果有人嘲笑你,我會第一時間站在你面前,遮風擋雨太誇張,但攻擊謾罵、批評嘲諷,我一一應下。
陳聲出神地想著許多,可那些話,他說不出口。
曾經的年少輕狂、不可一世,如今好像為她悉數卸了下來,他也學會了柔軟,學會了平和。可若她需要,他定定地想著,他也會成為她的戰士。
就像王小波說的那樣:「當我跨過沉淪的一切,向永恆開戰的時候,你是我的軍旗。」
他願為她而戰。
他只為她而戰。
作者有話要說: .
第二更=V=。
路雨說過的話,都是我姑姑對我說過的話,今天中午夢見的是她,大概也是因為這樣,才一直不願意醒來。
很想她,希望她在天上看著我過得很好很努力,也會感到欣慰。
啊,今天這麼感性,一點也不像我小甜甜容光。